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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那書生和那女子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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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是被鄰居濃烈的鄉愁所感染,這天夜裏,孟陽久違地夢見了家人。

他第無數次看到所有熟悉的人在高臺上死去,熱血順著臺面緩緩滴落,染紅大地,流淌成河,從他腳邊蜿蜒而過。

濃烈的腥甜味道充斥鼻腔,他木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,註視那雪白刀刃舉起又落下,想要叫喊卻無法出聲,只有淚水燙得他心口疼。

“……過車輪者,斬!”

四散的頭顱高高飛起,其中一顆滾到他腳邊,烏發如雲、容顏美麗,是母親。

在遙遠的記憶中,母親一直是優雅的整潔的,宛如九天仙女,此時卻鬢發淩亂,沾滿紅色的泥土。

他用稚嫩的小手溫柔捧起母親的頭顱,看見她努力睜大了美麗的眼睛,終於喃喃出聲:“母親……”

兩片染血的紅菱唇微微開合,“陽兒,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……”

好好活下去……

活下去……

孟陽在黑暗中猛地睜開雙眼,整個人彈坐而起,眼角的淚水瞬間匯聚到下巴處,吧嗒吧嗒滴在被子上。

劇烈的喘/息聲猶如殘破的風箱,嘶啞而紊亂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吸吸鼻子,舉起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一回,帶著濃重的鼻音嘟噥道:“好熱啊,都流汗了。”

暮色深沈,四周一片死寂,連狗和風都睡著了。

正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。

孟陽呆坐在被窩裏發了好久的楞,拱肩縮背筋骨全無,直到身上的熱量逐漸散去,被室內寒意激地打了個哆嗦,這才如夢方醒。

“嘶,好冷呀。”

空蕩蕩的屋子清冷得可怕,他抱著胳膊搓了搓,只覺睡意全無,索性翻身披衣,踩著鞋子下炕,又往竈膛裏丟了兩根柴火,用鐵鉗子將火苗撥弄得旺了些。

一場雪過後,氣溫驟降,再照以前的柴火量是不成了。

當明亮的火苗再次出現在視野中,孟陽緩緩吐出一口氣,仿佛夢中的冰冷瘋狂都隨著這口氣遠去,重新退回黑暗中蟄伏起來。

被火舌舔到的柴火發出細微的爆裂聲,跳起一點小小的火團。只是這麽一丁點兒的響動和雀躍,整片空間都好像被帶活,有了人氣。

他忽然想著,其實冬天還是要有床柔軟厚實的被子。

爐火,棉被,好吃的東西……這才是冬天嘛。

想到這裏,他突然來了精神似的,又或者只是迫切地想要找點事情來做,於是迅速披上棉襖,一路小跑去了廂房,扛回來一大袋棉花和一卷棉布。

地上上了凍,很滑,回來時他還摔了一跤。

不過因為有棉花墊著,非但沒有摔痛,反而還在地上彈了幾下,咕嚕嚕滾出去幾尺遠……

睡夢中的阿花和阿青被驚醒,嚇得吱哇亂叫,好一陣雞飛鴨跳,也不知廢了多少羽毛。

這棉花是前兒跟王大娘一起買的,因是熟人,給了個實惠價,每斤比市面上要便宜兩文錢呢。

原本想著今年可能會更冷,或許需要做一床新棉被,沒成想新鄰居能幹又慷慨,總是拉著自己一起吃肉。肚子裏整天飽飽的,孟陽都覺得自己抗凍了。將去年的舊棉衣、棉被的棉花彈一彈,也還很好呢。

吃了人家那麽多好東西,總要回報一二,孟陽這麽想著,利落地重新脫鞋上炕。

因新加了柴火,炕頭明顯比方才暖和許多,微微有些燙。冰塊一樣的腿腳塞到被子底下,仿佛能看到宛如實質的涼意一點點離去。

呼呼,真暖和!

爐膛內的熱氣慢慢聚集起來,原本冷颼颼的臥房內也漸漸變得溫暖,孟陽估摸著尺寸裁好被面,快手快腳縫在一起。

只縫直線很簡單,要的就是眼尖手快,有經驗的婦人動起手來,都看不清針的軌跡的,真真兒的飛針走線。

他還得練練。

孟陽站起來活動下酸澀的脖頸肩背,重新盤腿坐下,將袋子裏的棉花翻出來,均勻地平鋪到被面上。這個活兒稍微需要一點技巧,棉花團要扯開才能鋪,可又不能扯得太開,不然若是拉斷就不暖和,也不夠平整。

等鋪好之後,兩面縫合還不算完,得在正面用大針腳縫幾趟,這樣被子兩層就會攏在一起,而棉花也被壓在橫豎針腳形成的大方格裏,不會亂跑。

其實做被子不難,只是有些枯燥,不過有時這種乏味的工作反而叫人覺得舒坦,因為你只需將腦海放空,什麽都不用想。

什麽煩惱,什麽憂愁,統統消失不見。

逃避很可恥,但是有用。

因為是要送人的被子,孟陽很舍得用料,一大袋子棉花頓時下去一多半,約莫得有六七斤。

他伸手拍了拍,發出噗噗的悶響,無比柔軟。

“哎,當年產的新鮮棉花果然不同呀。”他笑著讚嘆道。

還剩大約三斤多的樣子,等下月他領了寫書的酬勞,也可以再買被面做一床稍微薄一點的嘛。

等忙活完這一切,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,能隱約聽見遠處公雞叫的聲音了。

又過了會兒,院子裏的母雞阿花也瞎搗亂似的“咯咯噠”叫了幾聲,眉眼幹澀的孟陽頓時精神為之一振:

下蛋啦!

******

看著門前的人,白星陷入沈思:

這是……要逃荒嗎?!

所以桃花鎮不能住了是嗎?

當六斤重的棉被折疊起來,體型遠非“巨大”二字能形容得盡的,孟陽就這麽背著過來,從後面看上去宛如移動的小山,又或是成精的老烏龜,隱約透出幾分滑稽。

折騰了大半宿的他兩只眼睛裏全是血絲,但神情頗有點亢奮,興沖沖道:“你請我吃肉,我送你被子呀!”

白星:“……”

其實我真的……

但當對上鄰居那雙疲憊卻依舊明亮的眼睛,拒絕的話就怎麽都說不出來了。

她張了張嘴,很認真地說了句謝謝。

孟陽立刻解脫似的松了口氣,小心地將包袱轉移過去,撓撓頭,“那個,我就不進去啦……”

姑娘的家還是不要隨便進的好。

那棉被體積太過龐大,又因是新棉花而格外蓬松,白星兩只手根本摟不過來,只好也學著他的樣子,將大包袱背在身後,烏龜一樣挪回去。

然後……她被房門卡住了。

等把被子鋪好,已經是大約兩刻鐘之後的事情了,白星忍不住伸手去摸,只覺好像抓到了一片溫暖的雲彩。

她眨了眨眼,手腳攤開仰面躺在上面,頓時覺得整個人都微微往下陷了陷。

她用臉頰蹭了蹭,啊,好軟啊……

這是除義父之外,她收到的第一件禮物,如此珍貴。

但很快,白星就被前所未有的焦慮所籠罩:

這被子來的突然,完全不在計劃之內!

原本她就那麽點兒行李,如有情況卷起來騎馬就跑,可現在?

被子怎麽辦?!

這是別人送的寶貴的禮物,意義非凡,所以要帶著跑嗎?

白星下意識在腦海中想象:阿灰背上馱著她,而她背上則馱著巨大的小山一樣的棉被!

嘶,她倒吸一口涼氣,覺得完全不行。

這,這可如何是好?!

稍後兩個人照例湊在一起吃午飯,因熬夜而倍感疲憊的孟陽很意外地發現,鄰居看上去竟也有點恍惚的樣子。

再三詢問之後,白星才神情嚴肅道:“我挖了個坑。”

孟陽:“……嗯?”

大冬天的,你挖坑不累嗎?

不對,重點不是這個,而是□□的,你挖坑做什麽?

白星瞅了他一眼,沒做聲。

秘密之所以是秘密,就是因為知道的人少,而一旦出口,就不再是秘密。

她是不會說的!

午飯的主菜是紅棕油亮的紅燒肉,副菜是白菜粉條燉豆腐,葷素搭配非常棒。

紅燒肉用的是野豬身上最肥嫩的部分,孟陽先用熱水褪了一遍豬毛,又用火燒過,再瞇著眼睛對著光影仔細搜索,若有漏網之魚,就用特制的小鑷子拔掉。

這麽處理的豬皮光潔如玉,只有毛孔不見豬毛,吃起來口感順滑,不必有絲毫擔憂。

其實每道菜都沒有固定的食譜,全憑廚師喜好,所以哪怕同一種菜,不同人做就有不同的味道。

聽上去似乎不夠嚴謹,但恰恰就是這份隨意,反而有種獨特的人情味兒。

他將五花肉切成約莫一寸的四方小塊,先在燒開的油鍋裏滾一圈,這麽做可以收一收皮,讓肉更緊致。

都說五花,意思是肥瘦肉相間多達五層,看上去猶如紅白花朵,可這鍋裏的竟然多達七層!

孟陽站在鍋邊感慨,這頭野豬生前怕不是桃花山一霸,才養得如此膘肥體壯,連切出來的五花肉都格外漂亮。

啊,美哉,美哉豬兄!

待外層的肉稍稍變色後撈出,油鍋降溫後再放入冰糖炒糖色,之後入黃酒和大料調味放香。做完這一切之後,再把五花肉倒回去,放入大量黃酒小火慢燉。

最好不加水。因為野豬的腥膻味本就比閹割過的家豬重一些,單純用黃酒燉煮可以更好地去腥,而黃酒本身的香甜又可以進一步為紅燒肉增色添香。

最成熟的方法是一氣呵成:一旦蓋上蓋子之後就不可以開。但孟陽獨自過活後日子緊巴巴的,並沒有多少機會實驗,自問暫時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,中間開過兩回……

對了,一定要用沙煲!

做好的紅燒肉軟爛細嫩,筷子稍微一按就透了。雖然有許多肥肉,但油脂被完全煮出,一點兒都不頂人,更因缺少纖維而擁有如瓊脂一般柔順的口感。

豬皮是最勁道的部位,但這份勁道並不過分,只稍稍彈牙,齒尖兒略一用力,就會感受到突破屏障的成就感,肥瘦相間的味道瘋狂湧入,叫人忍不住連扒一大碗白飯!

最妙的是來一勺粘稠的深紅棕色的肉汁呀,醬汁和油花完美融合,只在流動間閃爍出晶亮的星星點點的油光。它們仿佛有生命般爬過每一粒米,不遺餘力地將自己的顏色、味道用力塗抹……

白星先就著紅燒肉狂吃一碗米飯,又去夾滑溜溜的紅薯粉條。

粉條吸飽了白菜豆腐湯,又軟又彈,像個混賬孩子不聽擺布。她吃得急了點,還被蕩在半空中的粉條甩了個“耳光”呢!

被雪激過的白菜有多鮮就別提啦,綠色的菜葉泡在豆腐煮出來的乳白色的湯汁裏,瞧著十足乖巧。

舀一勺帶湯的白豆腐,略吹一吹,呼呼呼,又濃又香又燙!

孟陽竟然還做了糖蒜!

白星試著吃了一瓣,酸酸甜甜的,很是清脆,配肉可真對味兒啊。

孟陽對自己的手藝讚不絕口,將糖蒜往嘴巴裏一丟,搖頭晃腦道:“吃肉不吃蒜,香味少一半,嘿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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